幽默的伎倆

笑話並不總是能引發笑聲；引發笑聲的笑話也不見得是幽默。別忘了，那些霸凌的場合中，往往也是充滿了加害者的大笑，以及受害者的無聲啜泣。

怎樣說笑話才「不只是笑話」？怎樣才是高級的幽默？脫口秀這種東西，又要有好笑，又要有內容；可是「有內容」就不可避免地要「深刻」，而「深刻」往往不可避免地與「嚴肅」連結再一起。

到底要怎樣，才能又深刻又幽默？這位名為丹尼爾的帥哥在這場脫口秀做了一次完美的展演。

第一個原則是：對自己多一些批判。而不是高高在上地，用佛陀俯視眾生的角度給建議。

影片一開始，丹尼爾劈頭就說「我處理得不好」、「我一開始的反應並不強大」、「我只想把加害者的頭按在地上，把他給踩死」～～這是丹尼爾的正義感；但是他把自己的義憤填膺形容成原始人的暴力。

於是聽眾感覺到了丹尼爾的謙卑與困惑，一點都不會覺得「這傢伙接下來大概要說教了」；聽眾感受到了丹尼爾的正義感，但是一點都不會有「這傢伙在自我行銷」的不舒服。而且他用鮮明的肢體語言與誇張的表情表現出自己腦中那個原始人只會訴諸暴力的原始思考，於是人們發笑。在脫口秀的一開頭，丹尼爾輕易地攫取了聽眾的好感。

而且這樣的技巧在這段影片中不斷出現。例如，影片中段，丹尼爾描述那段自己和哥們對加害者的勸告與斷交宣言之前，丹尼爾說「我們也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但我們就是這樣做了」。其實，拜託，他們要這樣做這樣說之前，會沒有經過思考嗎？思考之後，如果「不確定自己這樣做對不對」，他們會真的去付諸行動嗎？

事實是，他們知道這樣做才是對的。但是丹尼爾沒有把自己說成充滿睿智的成熟男性，而是很技巧地說「我們也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總之我們就這樣做了」。

一直到脫口秀的末段，丹尼爾開始進入「嚴肅」的內容～「呼籲男性要勇於挺身而出，不是事後出面揍人的那種介入，而是在事前的積極預防」這種嚴肅呼籲之前，丹尼爾說「我思考了一整年，我們應該如何避免這種糟糕的事情發生。我沒有找到答案....」。

拜託，丹尼爾接下來的那一段話不就是極佳的答案嗎？他自己難道不知道嗎？丹尼爾當然知道；但他就是刻意地保持自己謙卑的樣子，盡可能避免引起你「這傢伙終究還是開始說教了」的反感。

第二個原則：如果要嘲笑，記得嘲笑自己。

比如說，丹尼爾不只嘲笑自己腦海中那個頭腦簡單的暴力原始人，而且還把他塑造成一個不識相、不懂得看場合、蹲回地上之後還白目地問「你知道這裡有wifi嗎」的愚蠢阿宅。

比如說，丹尼爾說自己如何把女性友人所說的智慧言語剽竊成自己的深刻思考，並且藉此嘲笑自己的的虛榮心「喔～我就是這麼地覺醒睿智」。

可是，你相信這樣一個幽默風趣又善良的人會那麼白目嗎？會那麼虛榮嗎？我覺得不可能。更可能的實情是：他只是在藉由嘲弄自己（杜撰出來加在自己身上的白目和虛榮），來逗大家發笑。

第三個原則：如果要嘲笑他人，記得嘲笑「其實當事人自己也不太在乎的刻板印象」。比如說，俄羅斯人向來以剽悍聞名，也鮮少聽說俄羅斯人對這樣的刻板印象引以為恥，所以當丹尼爾說「把加害者按在地上給踩死是俄羅斯版本的教科書中的處理方式」的時候，大家哄堂大笑，但鮮少有誰會覺得這個笑點「政治不正確」。

第四個原則：一個好的脫口秀，勢必要有一些深刻的內容。不管你承認與否，「深刻內容」的另一個稱呼，就是「說教」。問題是，要怎麼樣盡量讓自己的說教看起來謙卑再謙卑，才「比較」不會讓人翻白眼？

其一，再三承認「我自己也沒做到」。哪怕其實自己用心覺察修煉多年，但是也要說自己「我真的還在學習」。

其二，再三強調「有人比我更了解這一切」。比如說，丹尼爾不斷強調「在座諸位女性都比我清楚，妳們的聲音也都比我重要」，而我「只是」想要分享我的經驗。

其三，再三強調「我不是要指控諸位」。哪怕其實我明知道我接下來射出來的箭一定會射中聽眾之中的某些人，但是我還是要強調「我相信你不是，我在說的只是那些害群之馬」。

就算聽眾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丹尼爾「故作謙卑再謙卑」的意圖，但他的「故作」終究是「往柔軟的、謙卑的方向去故作」，所以惹人白眼的機率降到更低再更低。

第五，樂於稱讚他人。丹尼爾的女性友人（也就是故事中的被害者）確實風趣也堅強。而丹尼爾當然不會忘記公開稱讚她。這樣的稱讚當然是她應得的；在此同時，一個樂於稱讚他人的人，其實也是在無形中替自己爭取好感（你看，這傢伙是個樂於讚美他人的溫暖男子呢！）。

在最後的尾聲，當丹尼爾說出一篇嚴肅的懇切呼籲之後，他是怎麼收尾的呢？「女人們每天的努力設法讓自己不被強暴，這竟然是女性的首要之務；而我呢？我的首要之務，卻是趕快找到wifi上網去！」～～丹尼爾知道自己剛剛嚴肅了一大串，所以再一次地，他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整天滿腦子只在乎上網的阿宅，並且嘲笑這個阿宅的無腦與幼稚。

最後的最後，丹尼爾藉由女性友人的口，譏諷丹尼爾「嘿！丹尼爾你就是一個這麼自大的人啊！難道你自己不知道嗎？」表面上看起來是女性友人在嘲諷丹尼爾，背後當然是在暗喻兩人的好交情；而更重要的是，丹尼爾在說了這麼一串教之後，不忘很迂迴地嘲諷自己「終究還是在脫口秀上說了這麼多教，果然就是個自大的傢伙」。

以上就是我覺得這個脫口秀影片經典的原因。不要問我為什麼知道；因為我每天都在揣摩如何耍這種伎倆，只是一直還沒成功。

（你看！其實我也是略懂略懂！我這不就馬上來了一段了嗎？你開始對我翻白眼了吼？）

補充：
其他的是一些比較技術性的東西。我放在文末補充。

比如說，在嘲諷自己的虛榮時，三八兮兮地翹起小腿。這是標準的唱作俱佳。

比如說，在精心設計的橋段確實引發笑聲的時候態度自若地喝一口水。表面上確實只是「喝一口水」，但其實是「喘一口氣」，更是「製造一個暫停，讓觀眾在笑聲中多停留一會兒」。

比如說，講話速度有快有慢。在相對比較枯燥老梗的「說教」橋段，用平鋪直敘冷淡無味的口氣快速帶過。聽眾感受到的是「這傢伙講這一段的時候又快又平淡」，而更重要的是丹尼爾成功地用「非語言」的方式告訴聽眾「這一段也是重點，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也知道這些道理，所以請包容一下，允許我快速地帶過」。

比如說，當丹尼爾在脫口秀過程中一人分飾各種角色時，扮演「暴力原始人」的時候用一種低沈雄壯的嗓音、激動的肢體表情、說著愚蠢的話；扮演女性友人的時候用一種溫柔堅定的嗓音、優雅的肢體表情、說著智慧的言語。這種反差，是一種完美的脫口秀教科書～我指的脫口秀教科書當然不是指台灣版的。

然後，我這篇文章故意取名為《幽默的伎倆》，而不是《幽默的技巧》。你發現其中的差別了嗎？你知道為什麼我替這文章這樣取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