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故事



這是三個關於生命的真實故事。為了讓故事流暢,也為了保護當事人及其家屬,我稍微增添修改了一些些的細節。

之一  <<鬆手>>

醫病關係是很微妙的。護士照顧病人,病人仰賴護士。再怎麼窮凶惡極的人躺在安寧病床上,對護士也都會禮敬三分。更何況他不算是什麼窮凶惡極的人,就是染上了吸毒;小禍大禍一個接一個闖,搞得整個家族幾乎沒有人想理他。後來他生病了,住進了安寧病房。會站在病床前安慰他的,除了始終疼愛他的三哥之外,就屬小夜班負責照顧他的那個護士,讓他感受到一點身而為人所渴求的溫暖。也因此,他和護士變成了朋友。

那天她和同事約好了下班之後要去唱歌,所以帶著愉快的心情去上小夜班。學姊交班的時候說,那床的他不知道怎麼了,整天情緒很不穩定,一直嚷著要護士打電話給他三哥,要三哥給他買一碗愛吃的豆花。安寧病房裡又不是只有一床病人需要照顧,一整天病房的狀況不斷,大家已經夠忙了,偏偏他老兄又吵個不停;抽空摳了幾通電話,偏偏他三哥死不接電話。

一個看似簡單的打針,三讀(拿藥、給藥、歸藥的時候,必須詳讀藥品名稱)五對(核對病人資料、核對藥物內容、核對服藥時間、核對藥物劑量、核對給藥途徑)的程序絕不可免。稍有疏失就是人命關天,偏偏台灣的護病比例是國際標準的三倍以上,慘一點的護士甚至一個人必須照顧二十五床病人!又要快、又不能出錯,護士的工作壓力之大,實在非常人所能想像。不論如何,她快手快腳地忙完一輪之後~雖然她好想尿尿~她把硬擠出來的一點點時間拿來安撫他,但他臭著一張臉不搭理。護士無奈地轉過身繼續忙碌。忽然砰的一聲響,護士轉過一看,他的病床空了、窗戶被打開了。護士嚇壞了,衝到窗邊,跳樓的他卡在窗邊樹上;護士慌張伸出手、死命地拉住他,但這不是英雄電影,她終究沒能抓牢他。他就這麼從她手中墜落。

病房再怎麼忙,她也只能擱下,跟著警察回警局做筆錄。事情來得太突然,情緒還來不急湧現,只覺得一個心空空的。如果有一點情緒,那就是怨懟~~喂,我們好歹也算是有一點點交情,你為什麼要選在我值班的時候這樣離開?

做完筆錄回醫院的時候,同事告訴她,說,他的三哥因為有事情,整天沒能接電話;就在剛剛,三哥他提著那碗他愛吃的豆花來醫院,只看到空蕩蕩的病床。
那時還太年輕,年輕到不知道如何整理自己的情緒。小夜班結束之後,她還跟著大家去唱歌,唱到天色泛白才回家。躺在床上,她才發現自己竟然哭不出來。


之二   <<無憂亦無懼>>

她始終無法真正面對這樣的事情。幾乎整整一個月,她都不敢正眼瞧那個被打開的窗戶、那個一度空出來的床位、更別提照顧同一床的病人。她知道這完全不是她的錯,但是她無法不責怪自己。每晚,她都在悔恨中睡去、在驚恐中醒來。

於是她回去母校找她的恩師聊天。畢業後的這些年,生活中的戀愛與失戀、病房裡的驕傲與失落,她習慣與老師分享,因為老師總是那麼溫柔和藹,好像再大的事情、再強烈的衝擊,老師都能輕輕巧巧地承受、然後化解。

一如往常,老師靜靜地聽她訴、靜靜地看她哭。一直到她哭了一個段落,老師開始緩緩地訴說另一個的故事~~一個關於老師自己的故事。

*
老師有一個妹妹。姊妹倆個性互補,妹妹好動愛旅遊、姊姊愛靜愛閱讀。有次妹妹生病住院,注射給藥的護士,錯把應該透過點滴慢慢施打的藥物,直接用針頭推進了妹妹的體內。妹妹再也沒能出院。

從此,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每次講到「三讀五對」這個口訣,老師的嘴唇就無法不顫抖。後來,老師乾脆跳過這個部分,只告訴學生這個很重要、必考。

家裡完整地保留了妹妹的房間,所有妹妹的衣物都是我思念的寄託,那張我最喜愛的妹妹的照片當然更是隨身攜帶。妹妹走後,我每年都要出國旅遊;其實我也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因為需要逃離那個讓我想起妹妹的家,還是想要帶著妹妹一起旅行。

有一次我去浪漫的法國巴黎自助旅行。所有人都知道巴黎的扒手很多,但是我從來沒想過,我最珍愛的那張妹妹的照片,就這樣給扒走了。

「老天爺根本就是小偷!偷走妹的命,現在連妹的照片也偷走!」我哭了一整晚,恨極了老天爺。

整晚失眠,根本也無心遊覽了。塞納河再浪漫也引不起我的興致,我只是行禮如儀地走一趟,看看風景、看看倒影;在一個一晃而過的剎那,水中的倒影卻不是自己,而是妹妹的身影。

多少年來我盼著妹妹入夢來相聚,始終盼不著,卻在這個當下見到了妹妹。「是不是妹妹要我放下?」所以,從巴黎回來後,我心一橫,把妹妹的房間通通清空了。

一樣不留。日子同樣日復一日,妹妹同樣始終不曾入夢。日復一日,有一天,我忽然聽見自己對著台下的學生說「所以三讀五對真的很重要,請各位同學千千萬萬要記牢」。

*
老師說完之後,並沒有再多說些什麼,臉上掛著多年不變的溫暖笑容。她覺得好像聽懂老師的故事了。

那天晚上,她夢見自己和老師的妹妹站在一片翠綠的大草原,仰望著天空;天空中的那架飛機猛然失速、下墜、接著爆炸;無比驚險的場面,可奇怪的是,她們倆就這麼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無憂亦無懼。

之三  <<河流>>

她一直以為自己懂老公,可是她不懂他為什麼堅持要獨自騎車環島。不滿歸不滿,她選擇了包容。

八天很快就過去了。她在門口迎接老公回家;本來要獻上香吻的,卻忍不住笑了起來:「怎麼穿著藍白拖回家?你那雙憋腳的舊鞋呢?壞啦?捨得丟啦?」她問。

老公笑笑不說話。睡前,黑暗中,老公拿出手機,滑出了一張照片。照片裡,鞋子三七步地站在觀光大橋的橋名柱上。

「那年寒假,咱們父子倆站在這座觀光大橋上。老爸說,等暑假,我們一起騎車環島。但是暑假來的太慢、而疾病來得太快。短短三個月,他就走了。所以,雖然有點憋腳,我還是穿上他的鞋,一個人走完這趟雙人旅行」。

「至於那雙舊鞋」,老公的右手拇指敲了敲螢幕,「從這橋上跳河了」。

黑暗中,手機螢幕的光顯得特別刺眼,照得老公的淚光也一閃一閃。河必須一直流,人必須一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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