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八蛋社會學

按理來說，付錢給保全公司卻仍然遭竊，首先要責備的對象不是以偷竊為常業的小偷，而是拿了錢不辦事的保全公司。不過在中華台北島之上，道理不是這麼擺的。你看李明哲被莫名其妙失蹤被中國綁走了，鄉民批判的不是中華台北政府的軟弱，而是強力批判威權獨裁始終如一的中華人民共和國。

同樣地，按理來說，舉辦一場世界級的運動會如果有抗議者闖入抗議甚至危及安全，首先該譴責的不是抗議者，也不是進一步指責「抗議的訴求有多低級」，而是檢討負責維安的主辦單位為什麼怠忽職守。不過，就在輿論開始檢討維安責任的時候，忽然間出現柯市長本人在臉書上與網友對嗆了「誰是王八蛋」之後，本該受到檢討的柯文哲成了數十萬人瘋狂按讚的煞氣阿北、政治天王。

就好像當初元宵花燈福祿猴明明醜到一個極致，可是在引起軒然大波之後、柯市府在福祿猴用雷射燈光打上無數個醜字就反敗為勝一樣；今次柯文哲一句霸氣十足的「王八蛋」再度讓世大運維安出現嚴重問題的陰霾一掃而空，甚至「選總統」的勸進聲不斷，儼如柯文哲尊崇的 經國先生或功大於過的先總統 蔣公那樣，不欲黃袍加身亦不可得，實在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為什麼一句「王八蛋」能夠在又長又窄的小小中華台北島上、短短的幾小時之內獲得幾十萬個讚？這絕對是一種值得寫文探討的社會學議題。究竟這背後有著怎樣糾葛的脈絡、幽微的驅力拉力？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不要影響我

中華台北人最痛恨被影響了。你看看關廠工人：一群老人家為了取回被無良資本家所巧取豪奪的棺材本，四處陳情呼號卻天不應地不靈，最後不得不臥軌抗議的時候，中華台北最美的風景們怒喊「壓過去！」、「憑什麼影響我回家？」。對於這種理論上亟待社會大眾關心、聲援的抗議人士，中華台北人尚且無法容忍，況且是一群為了維持高額退休保障而無視於政府財政惡化、子孫吃土的反年金改革人士？更何況，這群「王八蛋」竟敢在「重要的體育盛會上搗亂，丟臉丟到全世界去」？

沾誰的光？丟誰的臉？

中華台北人最喜歡「台灣之光」了。雖然平常少有人在意運動員如何被各種協會剝削壓榨，政治人物更是掌有權力卻怠於履行改革的責任，然而一旦運動員在運動場上綻放光芒，人人都要來沾一下這個「台灣之光」。

咱們就捫心自問：平常滑臉書的時候，你有沒有轉貼/點閱過偶像明星的演藝新聞或名媛達人的八卦消息？關於那些各種體壇協會的諸般壓榨運動員的消息，你可曾轉貼宣傳？或者至少點閱關心一下？偶像明星名媛達人們與你的關係很密切嗎？你為什麼這麼熱切關心？你很關心運動員受到的壓迫嗎？那為什麼從你的臉書看不出你對於這些協會新聞有任何關切？運動員有了好表現就稱之為台灣之光？就「身為台灣人與有榮焉」？這不是沾光，什麼才是沾光？

丟臉？丟誰的臉？如果今天抗議場景不變，但議題與對象換成是為了洪仲丘不平的白色力量對著馬英九怒吼，你覺得這些抗議民眾該死嗎？丟了中華台北的臉嗎？應該不是吧？丟臉的是那些「為一己之私利」並且「貪得無厭」的人，還有應該做好維安工作卻怠忽職守的主辦單位吧？

所謂「覆巢之下無完卵」。理論上這句話的重點是卵而不是巢，偏偏從小唱熟「沒有國哪裡會有家」的中華台北人深受黨國思想的潛移默化。時至今日死而不僵的中國國民黨影響力固然日漸式微，但「沒有國哪裡會有家」的集體主義幽靈從來不曾退散。在這個重要的體育盛會上，人人都是中華台北；搞砸了中華台北的場就是丟了我的臉、滅了我的光！關廠工人影響了我下班交通尚且要「輾過去」，況且這群自私且貪得無厭的反年金改革者丟了我的臉？當然是加了三級的「王八蛋」嘛！

2014年巴西世足賽時，巴西人抗議巴西政府浪擲資源卻不在意平民生死。這些抗議者讓巴西丟臉了嗎？可能產生「丟臉問題」的，是「抗議者有問題的訴求」與「主辦單位失敗的維安」，而不是抗議的場合。這應該不難理解吧？怎麼會把「在重要盛會上抗議」和「丟臉」、「王八蛋」扯在一起呢？

「錯把中立當客觀」的核心價值

更進一步說，如果一個國家機器能夠「包容訴求價值正確的抗爭」，並且「壓制訴求價值錯誤的抗爭」，才是一個國家偉大的象徵吧？

怎樣才叫價值正確？怎樣才叫做價值錯誤？這就是理念之爭啊！美國要移除南北戰爭中南方將軍的銅像是否是一種正確的價值？這就是各方意見的價值之爭嘛！

中華台北人擁抱的價值是什麼？答案是「台灣就是太民主了才會這麼亂」、「民主不能當飯吃」的威權思想，以及「藍綠一樣爛」的「客觀中立」。所謂的泛綠在全面執政後的墮落固然驚人，但至少在很早很早之前的那段時間它曾經有著崇高的理想性與道德勇氣，為所有的中華台北人衝撞出今日的言論自由。可是今日的中華台北人崇尚的是「藍綠一樣爛」、「政治很骯髒，我才不想管」、「政治歸政治、XX歸XX」的客觀中立小清新。

在這種思維之下，中華台北人自然沒有能力去判斷「何謂對錯」，於是乎把那些「影響我下班」、「鬧場世大運」的人不問緣由、不分左右地一概打為「王八蛋」，當然也是相當合理的。

其實，這樣的中立，只是無力判斷又怯於選擇、更怯於表態，哪裡是甚麼客觀？

人民擁抱了怎樣的價值，就會縱容出怎樣的體制。中華台北是一個怎樣的體制呢？就是324打人暴警迄今人間蒸發、819毆警暴民當天現場縱放的警察系統。中華台北的政府系統何以失靈至斯？踐踏警察尊嚴的到底是民眾？還是警察自己？

總之，中華台北人選舉的時候不問候選人的核心價值，只在乎形象是否清新。無視於周子渝的哭泣道歉或是李明哲的莫名關押、在中國打壓日增的時刻跑去「雙城論壇」唱和習近平的「兩岸一家親」也無妨；光是暢快地罵了一句「王八蛋」之後就可以獲得滿堂彩～～哪怕那個「王八蛋」只是質疑了的世大運維安的問題。

在這樣子的社會氛圍下，很抱歉，我只能選擇當一個王八蛋。

別誤會。我並不是說「所有」在「王八蛋貼文」上按了讚支持煞氣阿北的網友都具備上面所說的「所有」思維。這其實是一個機率上「聯集」的概念：只要你符合其中的某一點，你就很可能對柯文哲惺惺相惜、情不自禁地點下了讚，於是成就了這個「王八蛋現象」的驚人迴響。如果你是基於本文所列以外的其他理由而按讚，那當然就不在本文議論之列。

最後，為什麼本文口口聲聲說著「中華台北」卻不願將「中華民國」見諸文字呢？哦，這是因為討論的主題有關世大運，所以必須遵守奧會模式啊！我們的世大運手冊不也是一度這麼寫的嗎？

本文發表於2017-08-23-蘋果日報電子報論壇。

後記：

之一：
以後，不論意見本身對錯，還有人敢在柯這個政治人物的臉書提出質疑對嗆嗎？沒了！
這是你追求的民主嗎？

之二：
關於柯文哲「王八蛋」這件事情，能把真正問題所在說清楚寫明白的網紅與政治人物絕對不在少數。
可是真正像苗博雅那樣敢在第一時間跳出來當「王八蛋」的政治人物極少。這樣的道德勇氣是我所佩服的。
退百步說，就算權謀地假定苗只是「富貴險中求」，又有幾個政治人物真的膽敢攖柯p數十萬爆讚之鋒呢？這樣的膽識仍然不簡單。
因此，我判斷：此君的政治生涯要不就是因過於正直而命運多舛，要不就是早晚扶搖直上，大紅大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