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裁者進化，人民怎能不進化？

在我們這個社會裡，對於顏色有著莫名的偏執。關心「政治」不但會被貼上「政治狂」的標籤，還會被漆上顏色、認定別有居心。不管你的論述過程是甚麼，總之先從你的結論推測出你的立場，再從你的立場標籤出你的顏色。如果你不是深藍、也不是深綠，很可能就是假中立，要不然就是藍皮綠骨、綠皮背骨、或是最近開始流行的或是藍/綠皮紅骨。

總之，你一定有特定政治立場。經過對方仔細的分析推敲後，你通常與他不同一國。既然不是同一國，你說的那些事實陳述與推論分析，在主觀上自動判定必屬謬誤。於是公共議題發酵後所引起的，往往只是立場之爭，用纏夾不清的邏輯彼此爭論，而不是「溝通辯論」。雙方壁壘分明、價值觀兩極，社會對立也越來越激化。

就舉個例子吧！「思想自由」是個絕對中性、也絕對重要的議題。中性，是因為自由不分藍綠；重要，是因為一旦社會成為一言堂，就絕對成為獨裁者的天堂、被壓迫者的地獄。一直以來致力於提供良好購書環境的誠品書店「疑似」因為中國的政治壓力而對於上架書籍進行思想審查，傷害了假文青對誠品的美好想像，於是假文青哭哭啼啼地說「如果這樣，那我不愛誠品了」。這樣的新聞事件，以及這樣文藝腔的時事抒情文上報之後，在網路上引起了怎樣的回應呢？

「為什麼甚麼事情都要扯上政治呢？」
「為什麼因此就抹煞過去誠品的努力呢？」
「商人將本求利，怎會有人對商人產生幻想呢？」
「買不到的書就去隔壁書局買，何必刻意抵制書店呢？」
「萬一誠品書店撤了，你要沒錢的窮學生們去哪裡看書呢？」
「這麼有理想，為什麼不自己去開一家有理想的書店造福社會呢？」
「甚麼都要反對，你買書的自由是自由，誠品賣書的自由就不是自由？」
「看不到想看的書就抵制誠品，那要不要抵制同樣沒有那本書的圖書館呢？」
「這麼愛這種書為什麼不到某政黨的圖書館去找？」
「好綠！」

從這些問題中，可以歸納出三個重點：

第一點，有些人至今無法理解食衣住行育樂的品質都與制度有關，而制度的建立與推行與政治有關。有些人的觀念中，那些「理想」只是打高空，「務實」才是王道。我猜商業鉅子果然說出了部份人民的心聲「民主不能當飯吃」。

第二點，有些人的邏輯相當特別。比如說：
「誠品這樣的話，我就不愛誠品了」。這樣算是影響了誰的哪一種自由？這種邏輯實在值得玩味。

在有些人的邏輯中，反對誠品屈服於中國，代表反對中國對書本的審查、代表對中國不友善；對中國不友善的應該就是綠色的了。這樣的邏輯也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邏輯可以這樣推的話，中國的劉曉波如此與共產黨唱反調，那麼這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大概屬於紅皮綠骨這個新品種了。

有些人的邏輯很清楚：「這麼會批評，那你自己開去開店啊」，就好像常聽到的「這麼會批評，那你自己去當總統啊」。我不知道當這些人萬一不幸買到漏水的新成屋時，是不是會幫建商辯護「吃燒餅哪裡不掉芝麻？只要不太嚴重都只是小瑕疵！這麼重視品質怎麼不自己去蓋房子」。又或者，當他欣賞NBA轉播看到教練對著球員破口大罵時，他應該會對著電視機破口大罵「只會出一張嘴！教練為什麼不自己下去打球」。

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是：在一場遊戲中，當某個遊戲者舉手發聲了，有些人習慣檢討遊戲者、爾偶會抗議裁判不公，但是不習慣檢討制度、思考如何改進制度。

在書籍的創作/買賣遊戲中，高喊思想自由的假文青是一種角色、認為商人買賣自由的寬容購書者是一種角色、誠品書店本身是一種角色、創作者是一種角色，現行的出版業規則是遊戲制度，而政府則是制定遊戲規則的人。上面列舉的那些疑問，清一色地將矛頭指向了假文青遊戲角色~~可是，更重要的「遊戲規則」呢？

討厭政治？就暫時忘掉政治吧！從資訊科技對出版業造成的影響、跨國企業如亞馬遜對台灣出版業可能造成的衝擊、大型書店對小型書店造成的擠壓到小型書店存在的必要性，這一切的一切息息相關。當一個假文青唉嘆「那我不愛誠品了」之後，引發許多批判--針對遊戲中看得見的遊戲角色，而不是看不見的遊戲規則。

所幸很快的，網路上也出現了許多文章，比如提醒大家思考如何面對中共無所不在的競爭與干擾，或是介紹其他國家如何立法要求統一書籍售價，以協助小型書店生存等等，從制度面思考整場遊戲。這才是讓公共議題發酵的主要目的、促進國家進步的主要動力啊！

既然全世界的獨裁者都在進化，人民是不是也該進化：不關心政治的民眾開始關心政治，痛恨政治黑暗、用咒罵發洩憤怒的鄉民開始學習用思辨理解新聞，習慣鍵盤支持的鄉民開始用行動取代嘴砲，看熱鬧的鄉民試著靜下心來讀讀網路上的好文好書，覺得自己有一番見解的話就試著把它說出來或寫出來，把好的想法散播給更多的人。

必須強調的是：這並不反面論證「罵髒話的人就是沒腦袋的人」。大腸花論壇表面聽來汙言穢語，其實蘊藏著許多深刻思考、而且往往一針見血，更顛覆了「文藝腔」或是「學術腔」才能論政治的傳統而造成轟動。否則光憑著咒罵三字經，如何能夠持續吸引大家注意？

聽到不同的聲音時，別急著找出對方的顏色、批判對方的立場。靜下來聽聽看對方說得有沒有道理。在公共議題上，哪邊有道理就往哪邊倒，當個牆頭草並沒有甚麼不好。思想與對話，讓我們進一步理解整場遊戲、看見整個「局」而不是「一顆棋」或「一步棋」。

如此，我們才能更團結、更有力量。獨裁者進化了，人民如何能夠不進化？


本文發表於2014-07-17-蘋果日報電子報論壇「獨裁者進化，人民怎能不進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