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與罰
我不是開玩笑的。這是一個真實的情境:你被綁在鐵欄杆上;雙手雙腳被大字型緊緊捆綁。我左手拿著彈簧刀、右手拿著電擊棒。「給你兩個選擇,看你是要我切掉你的雙手拇指?還是要我用電擊棒電焦你的生殖器?」
不作答?每遲疑三秒鐘,就是用皮帶頭抽一下。我慢慢陪你玩,抽到你願意做出選擇為止。不要裝死;就和電影裡面演的那樣,你如果昏了過去,我會用冰水把你給潑醒、灌水灌到你的嘴裡直到你嗆醒。
然後繼續折磨你。
***
在臉書上看到一個中國虐童的影片;影片的開頭是一個成人把小孩抓到類似庭院的欄杆上綁起來,然後......我沒有勇氣看然後,就迅速讓這則影片滑出我的視線了。
我清楚地感受到:這樣的影片,對我而言「一點正面意義都沒有」。
我並不是因為想要假裝這個世界很美好,也不是害怕這樣的影片破壞我對於「世界真美好」這種一相情願的假想,更是不因為「知道了又怎樣?我又不能做什麼事情」。
這個世界是很可怕的。「假裝這個世界很美好」只是在欺騙自己,沒有任何的實際效益;如果你認為身為一個人就對於這個世界有一份責任,那麼這樣的自我欺騙就是一種不負責;「知道了也不能怎樣」並不表示我們就可以不去認識世界、面對現實的世界。
總之,我之所以沒有繼續看完那段虐童的錄影,是因為我清楚地感受到「這樣的影片讓我產生厭惡煩躁噁心的感受」;更可怕的是,我竟然直覺地冒出「看這樣的影片只會讓我變得更殘忍」。
因為,首先,這樣的影片勾起了我不愉快的童年回憶。
國小時期,我的成績在班上總是名列前茅;國小畢業的時候我考進了所謂的明星國中的超級明星班,和一些妖怪等級的同學同班(將近六十個人的班級,後來有超過六成的同學考進高雄中學,這樣說你就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妖怪環境了)。
雖然我自認還是很認真地讀書,但是在這樣的妖怪班級裡,我常態性地墊底;堅信「不打不成器」的父親設下了「九十分,少一分藤條打一下」的規定。要知道那個時代的升學班每天考三五個小考簡直是家常便飯,於是我每天被鞭打十幾下甚至幾十下根本是家常便飯。而且不是一天兩天,而是持續一段很長的時間。每天回家打開家庭聯絡簿,上面記錄著當天小考的成績,然後計算有幾科不到九十分、應該被鞭打幾下。
每天都是一頭待宰的羔羊,等著被行刑。每天放學走路回家的途中,我都希望回家的路可以再更遠一點。
至今我清楚地記得那樣的委屈、憤怒。我明明已經那麼努力唸書了,為什麼要因為成績不夠理想而羞辱我、責罵我、邊打我?
山不轉路轉,我開始在家庭聯絡簿上造假。你知道那種心情嗎?要造假,但是又不能假太多。比如說,我不能捏造當天的每一科都超過九十分;國文我比較拿手,所以分數可以捏造得高一點,但是數學理化我不在行,所以我必須拿捏分寸。但是分寸要怎麼拿捏呢?比如說實際上我只考六十五分,光是這一張考卷按規定要被打二十五下。我才不要乖乖等著被打。可是我該捏造成幾分呢?七十五分?八十二分?分數高了怕爸爸起疑心,可是分數每少捏造一分,就是得多挨一下藤條。
如果你真的被鞭打過的話。或許你的心靈和犀牛皮一樣堅韌,但我並不是。對我而言,我應該選擇替自己的理化成績捏造出一個怎樣的成績,就好像我必須在被切斷雙手拇指與被電擊生殖器兩個方案中選出一個無法比較的極端痛苦~~斷指、電擊與鞭打在生理上的痛苦當然有很大的差距,但是在本質上,還有在心靈的痛苦上,並無差別。
這樣比喻,你能理解我當時的無助、痛苦、憤怒嗎?
終於有一次,放學回到家,該是要交出聯絡簿清算、行刑的時刻;我忽然發現自己忘了捏造今天的成績,於是匆匆忙忙地寫了兩個數字~~然後被父親發現我正在偽造成績的「罪行」。
結果就是一陣痛打。打斷了兩根手指粗的藤條之後,父親命令母親立刻上街去買藤條繼續打;等待的空擋,我得跪在祖先牌位之前,雙手舉著椅子過頂。
我的屈辱、痛苦、憤怒,讓我幾度想要直接把椅子砸網父親身上。我坦白地說,我當時之所以沒有這麼做,單純是因為當時的父親比我強壯,我毫無打贏的勝算。
這樣的屈辱、痛苦、憤怒太深刻了。幾十年來無法忘記、難以療癒。
要等到很多年之後,當我到了三十多歲的時候,我才「比較」能夠真正理解到~不只是在邏輯上清楚理解,更是在情緒上稍微同理~原來,父親極端的管教方式源自於他極端的個性,而這樣極端的個性是因為他從小被迫在極端困苦、痛苦的環境中成長。理解到了這些之後,我慢慢地不再怨恨了。但是那樣的傷,雖然結了痂,但從來不曾真正癒合。
那些主張體罰孩子的人。當然你是為了孩子好;當然很可能你小時候也經過某種程度的體罰管教、而且你甚至於把你今天的成就歸咎於當時的家長師長的嚴格體罰。當然你可能覺得自己用盡一切方法,實在是迫不得已才動用體罰。
我也會對女兒體罰。她三歲之前我也曾經幾度用很嚴肅的表情、輕輕地打她屁股卻也足以讓她哇哇大哭。至於這一年來我,最嚴厲的處罰僅止於要她罰站,並且在處罰過後真誠地抱抱她,讓她知道把拔我是多麼的無計可施之下,才採用這種最糟糕的方法來要她聽見我說的話。然後一切結束之後,還要給她一個很真誠溫暖的擁抱。
我希望、而且我總是不斷在想,要怎麼樣才能讓女兒接受、理解我的教導。當我對她體罰的時候,我真心相信那是因為我的管教能力不足,而不是因為孩子的冥頑不靈。
因為我害怕自己重蹈父親的覆轍。我相信我女兒可以是一個世界級的藝術家、文學家之類的創作者,所以她一定會長出一顆柔軟易感的心。如果她沒有這樣的心,我願意她在我的教養下長出;既然她終究會有這著樣柔軟易感的心,我要用最溫柔的方式呵護、導引她成長。
而不是把她綁在欄杆上,選擇自己要接受哪一種酷刑。
我不想把這種殘酷施加到女兒身上。我不想要這樣的殘忍在這個世界延續下去,就如同我不希望那段中國虐童的視頻讓更多人看見、讓更多的人對於這樣的暴虐習以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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